閻若璩、胡渭:為經典考本求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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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節
公元十七世紀,因了一群杰出思想家的誕生,長期在迷蒙霧霾中茫然前行的東西方世界的人們,突然感覺云收霧散,紅日當頭,霞光乍瀉。
在這個世紀之末,西方涌現了以伏爾泰、孟德斯鳩、盧梭等為代表的一批法國啟蒙思想家,他們以筆為旗,抨擊教會,反對專制,呼喚民主與科學,掀起了聲勢浩大的歐洲思想啟蒙運動。
而在這個世紀之初,東方則出現了以黃宗羲、顧炎武、王夫之、顏元等為代表的一批中國啟蒙思想家,他們批判言虛務空的王學末流,排斥理氣性命玄談,積極倡導并身體力行經世致用之學,從而引發了一場空前的學術革命。
在法國思想啟蒙者的陣營里,以充滿科學思辨的客觀事實,直接對抗《圣經》,向被膜拜的經典進行挑戰,進而動搖了人們長久篤信不疑的神權意識的,是狄德羅主編的《百科全書》。它具有刺穿蒙昧、破枉立真的利器作用。
在中國思想啟蒙者行列中,以刀削針剔,條分縷析之法,對向來被人們奉為神圣的儒家經典進行證偽,進而以無可爭辯的事實,讓人們不得不對兩千多年來一直奉為至寶的儒家經典全面質疑,開啟晚清思想啟蒙之門的,則是閻若璩的《古文尚書疏證》和胡渭的《易圖明辨》。前者指明《古文尚書》純系偽作,后者則揭露宋儒高舉的“理”、“氣”大旗完全是誤請來的道家之神,屬于穿鑿附會。
將信仰對象變為研究對象,將虔誠的膜拜變為思辨性的審視,這就是閻若璩、胡渭遠遠超越書籍文本意義的卓犖貢獻。
梁啟超先生說:“自此以后,今文和古文的相對研究、六經和諸子的相對研究,乃至中國經典和外國經典相對研究,經典和‘野人之語’的相對研究,都一層一層的開拓出來了。所以,百詩的《古文尚書疏證》,不能不認為近三百年學術解放之第一功臣。”
誠如梁任公所言,閻若璩、胡渭的學術之功,不僅在于辨明具體經典的真偽與源流,更在于從思想根柢上引發了知識界的極大震動。自其破暗之后,人們開始懂得,要擺脫宋明理學所帶來的文化危機,那就必須穿新鞋,走新路。從而,以實證考據為顯性特征的乾嘉漢學便呼之欲出了。
閻若璩、胡渭,上承黃宗羲、顧炎武,下啟惠棟、戴震,成為清代考據漢學的先驅,在中國學術史上有著重要的發軔意義。
閻若璩,字百詩,號潛丘。祖籍山西太原,其祖上因“世業鹽莢”而僑寓于江蘇淮安。生于明崇禎九年,公元一六三六年,卒于清康熙四十三年,公元一七〇四年。
其祖父閻世科,為明萬歷年間進士,曾官至遼東寧前兵備道參議。
父親閻修齡,雖是鹽商,但風雅博學,以文學詞章名世。明亡之后,他隱居于白馬湖,朝夕飲酒賦詩,四方名流咸集其門。后來,他還組織了望社,聚攏了如傅山、杜濬、倪天章等一大批名流賢達,每日飛觴拈韻,醉倒花前,放懷自任,于世泊如。在孩提時的閻若璩腦海里,一直縈繞著一幅如此美好的畫面:“余幼時,每侍家大人與諸名宿語。”
淵源的家學,殷實的家境,“談笑有鴻儒,往來無白丁”的家庭氛圍,這些都使得閻若璩生活在一個良好的環境之中。
與直到九歲還不能流利說話的愛因斯坦相似,幼年的閻若璩體弱多病,患有口吃,而且反應遲鈍,領悟能力極差,他自己都說:“讀書至千百遍,字字著意猶未熟。”
但他卻能將勤補拙,孜孜不倦,發憤讀書。讀書時,常將書開編拆散,每讀一頁,即將此頁用糨糊粘貼于幾背,背熟以后即燒掉,以示牢記于心,終身不用再讀。他不但不滿足于熟記,而且喜尋根究底,反復深思。一直到十五歲那年的某天,他“心忽開朗,如門牖頓辟,屏障壁落”,豁然開朗,從此茅塞頓開,變得聰穎異常。
東漢創建者劉秀,年幼時暗自立志:“做官當做執金吾,娶妻當娶陰麗華。”閻若璩沒有這等務實而庸俗的人生目標,他只想成為一代學識淹通、廣聞博知的學術宗師,他集陶弘景、皇甫謐名句,撰寫下一副對聯,張貼于房柱之上以自勵:“一物不知,以為深恥;遭人而問,少有寧日。”
也是自此之后,他博覽群書,縱觀經史,學業突飛猛進,一日千里。
當地一幫知名學者,開始紛紛與他來往,一起討考古今,切磋學問。在他周圍,儼然形成了一個砥礪學問、探研經史的小小學術中心。海內名流過淮河者,皆專程登門,與之交游。
公元一六六二年,康熙元年,閻若璩游學京師,旋即改歸太原故籍。此舉的出發點,大概像今天的高考移民。文化底蘊相對薄弱的山西,通過鄉試應該更容易一些吧。聰明而又頗有能力的家長,總會為了兒女的未來大耍手腕,不遺余力,古今一例。
但令閻修齡深感遺憾,也令閻若璩深感沮喪的是,在長達十多年的時間里,懷才不遇的閻若璩多次返回太原參加鄉試,卻都名落孫山,始終失意于科場。
“失之東隅,收之桑榆。”收獲,卻還是有的,而且很大。正是這“無心插柳柳成蔭”的意外收獲,改變了閻若璩的一生。
多次游歷山西的途中,長久坐擁書齋的他,得以置身于廣袤的山川之間,將腳步和視線拉得很遠,由此耳目為之一新,大開眼界。在對山川風物進行深入實地考察的同時,于不自覺間,閻若璩將行走在路上親眼見到、親耳聆聽的見聞,與書本知識進行比照,然后產生了全新的發現與認識。
其實,這條知與行相結合的為學之路,正是大儒顧炎武先前走過,而且證實是一條切實可行的通衢大道。
泰戈爾說過,聆聽窗外小鳥的啁啾,與在書房里閱讀書籍有著同等的美妙,而且不可替代。透過這扇打開的窗,閻若璩真切無比地感受到了這種不可替代的美妙。
比如,他就是因此而對孟子有了大膽的質疑。他說:“孟子言讀書當論其世,予謂并當論其地。少讀孟子書,疑滕定公薨,使然友之鄒問孟子,何緩不及事?及長大親歷其地,方知故滕國城在今縣西南十五里,故邾城在今鄒縣東南二十六里,相去僅百里,故朝發而夕至。朝見孟子,而暮即反命也。”
不親臨此地,是不會有這樣的發現的。
多走,多聞,多見,多思,始終將腳步與書本彼此參照,由此,不僅增長了旅途見聞,更厘清了書本知識,使得他漸漸深入地理之學,如山川形勢,州郡沿革等。此間,他考察并研究了晉祠以及并州、絳州、曲沃等地的文物古跡,將書本與實際相結合,旁參互證,探賾掘隱,多有其獨到之見。
但他最大的收獲,卻是在太原結識了兩位著名的前輩學人。他們是堅持苦節、不入時流的一代碩學名宿傅山和顧炎武。
應該說,他與傅山的交往很早就起于孩提之時的家中。但那時他還是個黃衣童子,不可能與傅山有學術上的交流,此時相見,兩人卻成了忘年之交,相互討論《左傳》,切磋學問,考辨金石之學。
傅山對儒學的最大貢獻,是提出了“經子齊觀”論,啟發學者擺脫經學束縛,將史學與經學并重學習研究。清初學者或對理學進行反省,或由理學直接反歸兩漢經學,但只有傅山對經學提出了批評。他認為,經尊于子的傳統觀念是一種“鄙見”:“經、子之爭亦末矣。只因儒者知六經之名,遂以為子不如經之尊。習見之鄙可見。”因為事實上,“孔子、孟子不稱為孔經、孟經,而必曰孔子、孟子者,可見有子而后有作經者也。”所以他得出結論,“今所行五經、四書,注一代之王制,非千古之道統也”(《霜紅龕集》)。
傅山這振聾發聵的論述,一定也深深啟發了閻若璩,使他對經書的認識,不再是放在盲目崇拜的位置,而是將之列為研究的對象。從而,他大膽沖破了前人的思想牢籠,非先儒、議經典,這才最后完成了針對皇皇巨著《古文尚書》的辨偽工作。
康熙十一年,公元一六七二年,仍是在太原,閻若璩遇到了讀萬卷書,行萬里路,足跡遍天下,所至之處盡結賢達,考察自然山川風俗、社會疾苦利病的一代學宗顧炎武。
此時,已值花甲之年的顧炎武,已拖著疲憊的身軀游歷完大半個中國,他正口吟著“松陰舊翠長浮院,菊芯初黃欲照畦。自笑漂萍垂老客,獨騎羸馬上關西”前往華山之陰,將那里作為此生的終老歸宿之地。
一個剛剛出發的年輕人,一個結束行程的老年人,兩位風塵仆仆的行者,就這樣在太原的傅山家中見面了。
相見之下,閻若璩的學識與見解,立刻博得了顧炎武的極大欣賞。虛懷若谷的顧老先生甚至當下掏出自己的《日知錄》,虛心向閻若璩求教。閻若璩也并不客氣,當場為之改定數條。而作為清學開山之祖的顧亭林,竟對他所改之處心折口服。古之學者的虛懷若谷、當仁不讓,盡顯其中。
紀昀后來說閻若璩:“博極群書,又精于考證,百年以來,自顧炎武之外,罕能與之抗衡者。”是的,就連顧炎武都對之口服心折,閻若璩于考據方面的學力之深湛,可見一斑。
第二節
抱著“一物不知,以為深恥”的為學態度,他走上了樸學之路。
與道學或心學不同,這是一條建立在嚴謹考據之上的艱難治學之路,需要出今入古,上下求索,窮盡典籍,鉤稽考證。
閻若璩自二十歲開讀《尚書》,就懷疑《古文尚書》是后人偽造的古籍!肚迨犯?儒林列傳》說:“年二十,讀《尚書》至古文二十五篇,即疑其偽。沉潛三十余年,乃盡得其癥結所在,作《尚書古文疏證》八卷。引經據古,一一陳其矛盾之故,古文之偽大明。”提出問題,是為了解決問題。為解釋《古文尚書》之疑,在長達三十年的歲月里,他查檢大量的經籍資料,博引眾說,反復鉤稽考證,做到“事必求其根柢,言必求其依據”。常常的,為尋找一條疑問之處,需要查閱幾十本書籍,“手一書至檢數十書相證”。
最后,閻若璩終于撰成《古文尚書疏證》八卷。此書列舉了一百二十八條證據,用翔實豐富的資料和嚴密有力的論證,斷定《古文尚書》為偽造,獲得了學界的普遍認同。中國學術史上的這一疑案,至此水落石出,他也最終因此學術成果成為清代考據學第一人。
每一個大師的出現,都是踩著其他巨人的肩膀走來的。在考據學這條路上,閻若璩受到了很多人的影響。
最早,他受業于清江浦吳一清,是吳一清為他開啟了這扇門。
吳氏專門教授經史考據之學,所據讀本是邵寶的《簡端錄》、王應麟的《困學紀聞》。應該說是吳一清的治學之法,將他引入了考據學的門徑。
其后,是黃宗羲引領閻若璩登堂入室。
閻若璩對《古文尚書》的質疑,直接受到了黃梨洲的指導。全祖望在《梨洲先生神道碑》中有記:“《授書隨筆》一卷,則淮安閻徵君若璩問《尚書》而告之者。”《古文尚書疏證》寫成之后,閻若璩請黃宗羲為之作序,黃梨洲在序中給予了高度評價,稱此書“取材富,折衷當”,“可以解史傳連環之結矣”。
閻若璩的學術思想,還深受傅山及顧炎武的啟迪。
在《移寓詩》注中,閻若璩就記道:“金石文字,足為史傳正偽補闕,余曾與陽曲老友傅青主極論此事。”在《古文尚書疏證》中,他也多次提到受顧炎武的啟發:“顧寧人言古人經史皆系寫本,久客四方,未必能攜,一時用事之誤,自所不免”,“顧炎武寧人告予,當覓宋版翻刻以頒示學官,甚盛心也”。
此外,同時期的另一位學者姚立方,曾著《偽古文尚書》,閻百詩對他的研究也甚為稱道,贊其發現“多超人意外”,喜歡之極,抄錄了他許多辨偽觀點于自己的《古文尚書疏證》中。
兼收并蓄,廣納百川,江海乃成其大。正是對眾多學者研究成果的積極吸收,融會貫通,再加之自己精于考據,研究方法精湛獨到,最終形成了閻若璩成為清代考據學先鋒的巨大成就。
作為一個學者,質疑精神是永葆學術生命活力的源泉。
閻百詩在讀書時,每遇有疑義,則反復窮究,追根求源,必得其解乃已。他曾對弟子說:“曩在徐尚書邸夜飲,尚書云:‘今晨直起居注,皇上問古人有言,使功不如使過。此語自有出處,當時不能答。’予舉宋陳良時有《使功不如使過論》,篇中有秦伯用孟明事,但不知此語出何書耳。越十五年,讀《唐書?李靖傳》,高祖以靖逗留,詔斬之,許紹為請而免。后率兵破開州蠻,俘擒五千。帝謂左右曰:‘使功不如使過,果然。’謂即出此。又越五年,讀《后漢書?獨行傳》,索盧放諫更始使者勿斬太守曰:‘夫使功者不如使過。’章懷注:‘若秦穆公赦孟明而用之,霸西戎。’乃知全出于此。甚矣!學問之無窮,而人尤不可以無年也!”
不放過蛛絲馬跡,善于追問,精于考索,發幽掘隱,這是他的學術特點,也是他為學的方向。
他認為:“古人之事,應無不可考者?v無正文,亦隱在書縫中,要須細心人一搜出耳。”方法很簡單,就是要追本溯源。為此他得出結論:“讀書不尋源頭,雖得之,殊可危。”
他的兒子后來回憶乃父治學情境時說:“府君讀書,每于無字句處精思獨得,而辯才鋒穎,證據出入無方,當之者輒失據。”
在兒子的眼里,父親閻百詩是整日埋在書籍之中的。桌上書籍盈案,時備檢索。為寫一條所得所悟,而動用數十種書來參證,搞得侍側的書童都頭目為眩,而他本人則精神涌溢,眼爛如電,一義未析,反復窮思,“饑不食,渴不飲,寒不衣,熱不扇,必得其解而后已”。
正是如此,后來乾嘉學派的集大成者戴震,才無比服膺地說:“閻百詩善讀書。百詩讀一句書,能識其正面背面。”
梁啟超也贊佩有加地說:“大抵百詩學風,如老吏斷獄,眼光極尖銳,手段極嚴辣,然而判斷必憑證據,證據往往在別人不注意處得來。”
大道廣深,惟精惟能!
讀書如涉水,“涉淺水者見魚蝦,其頗深者見魚鱉,其尤深者見蛟龍”。閻若璩用他的治學方法告訴后人,怎樣才能見到蛟龍。
第三節
閻百詩一生的著述卻并不宏富。
統計一下,除了《古文尚書疏證》八卷,也就是《毛朱詩說》一卷,《四書釋地》六卷,《潛丘札記》六卷,《閑學紀聞注》二十卷,《孟子生卒年月考》一卷。
而且在這些著作中,毛病也是不少。如《四書釋地》,明明說的是解釋地理范疇問題,中間卻夾雜了大量無關的探討。再比如《孟子生卒年月考》,考證了一大堆,推來敲去,反復論證,最后依然沒有給出孟子出生與死亡年月的確切答案。
其實,完全不必撰著別的什么,僅一部《古文尚書疏證》,便足以奠定他在中國學術史上輝煌的宗師地位。
如同提出日心說的哥白尼,閻若璩通過自己的考據,石破天驚地向人指出,自西晉以來所尊奉的《古文尚書》,并非儒家原典,而純系一部偽作,這是何等地讓人吃驚!
先來簡單說一下《尚書》及其流傳過程。
《尚書》,或曰《書經》,是中國儒家傳統文化中的第一經典,也是每一個皇帝的治國依據。作為中國最古老的歷史文獻,它是歷代統治者治理國家的政治課本和理論依據,甚至可以說它是中國的半部上古史!豆盼纳袝氛鎮蔚倪B帶反應是《堯典》、《舜典》、《禹貢》這些篇章的真偽,因而它的重要性并不亞于夏商周的時間斷代。
孔子晚年退歸書齋,整理古代典籍,將自堯舜至秦穆公時期的各種重要文獻資料匯集在一起,經過認真編選,挑選出一百篇編成《尚書》。
秦始皇頒布《挾書令》后,所有典籍均焚于大火。至漢文帝時,經秦博士伏生口授,用漢代通行文字隸書寫下《尚書》,共二十九篇,此為《今文尚書》。
漢武帝時,魯恭王在擴建王宮時,于孔子故宅墻壁中,發現了用先秦文字書寫的另一部《尚書》,被稱為《古文尚書》。經孔安國整理后獻給朝廷秘府,篇目比《今文尚書》多出十六篇。
漢代時將儒家“五經”確立為太學教科書,為了保護它們不再丟失,公元前一七五年有了石刻經書,公元前一三六年漢武帝宣布將經書作為整個國家教學的基礎。公元前一二四年,“五經博士”被任命,他們在太學之中分別教授“五經”中的一門,這一舉動標志著經書經典化的完成。
然而,在后來西晉的“永嘉之亂”中,曾被短暫立于官學,后來即被拋棄的《古文尚書》全部散軼,消失在戰火之中。直到東晉初年,豫章內史梅賾,忽然向朝廷獻出一部《古文尚書》。這部《尚書》比《今文尚書》多出二十五篇,且有孔安國所作的注。
到了唐代整理古代典籍時,陸德明以梅賾所獻本為根據作《經典釋文》,孔穎達又據之作《五經正義》。此后,在長達上千年的漫長歲月里,這部梅賾版《古文尚書》便為世所重,成為后世一切刻本的源頭,為全社會所信奉,一直延宕流傳至清初。
自唐宋到明清以來,不管是皇帝經筵進講,還是開科取士錄選人才,抑或民間蒙館課讀講授,全以之為依憑的這部儒家經典,現在,閻若璩忽然站出來,指出此書系偽作,這如何不令人驚駭異常呢?
最致命的是,如果閻若璩的說法沒有錯誤,那么就說明,集體以之為“性”、“理”理論根據的整個宋明道學家們,所說完全無憑,全系空穴來風,整個道學體系也將因失去理論依據而轟然坍塌。這無疑是學術與思想界的晴天霹靂,既振聾發聵,又耳目一新。
然而,閻若璩考據翔實,邏輯嚴密,逐條指出《古文尚書》的自相矛盾之處,用無可爭辯的事實指明它偽在何處,荒唐在哪里,將之徹底揭穿。他在《古文尚書疏證》中,從《古文尚書》的篇數、篇名、典章、制度、歷法、文字讀句、地理沿革和古今行文的異同等多個角度,對梅賾所獻的《古文尚書》進行了全面的解析與考證,引經據典,一一陳出其矛盾所在、病闕之處,最后得出結論:這部書是一部“不古不今,非伏非孔,而欲別為一家之學”的偽書。
經他“反復厘剔,以祛千古之大疑”,《古文尚書》疑案終于大白于天下。
第四節
在他之前,不是沒有人對梅賾所獻的《古文尚書》產生過懷疑。
最早的是宋代的吳棫、朱熹。朱熹懷疑《古文尚書》的理由卻很牽強,他覺得《今文尚書》艱澀難讀,但是《古文尚書》卻文從字順,這似乎大不該。
后來,元朝的吳澄撰著《書纂言》時,只注《今文尚書》,不注《古文尚書》,隱隱約約對之有懷疑,但也只是認為后者乃晉世晚出之書。再之后,明朝的梅鷟著《尚書考異》,明言東晉《古文尚書》是偽書。到清初,黃宗羲也對之有懷疑,所以寫《授書隨筆》給閻若璩,將自己的疑慮提供給后者,助其研究。
但也僅僅這幾位而已。
即便是上述學者,他們對《古文尚書》的態度,或將信將疑,或因疑而棄,或斷定為偽,但都沒有再往前跨出一步。而是將這個艱巨而又光榮的使命,交給了引經據典,搜古鉤沉,用考據之法來實證其謬的閻若璩。
原因很簡單,那就是他們局限于思想上的自我禁忌。
韓愈曾經這樣說過:“曾經圣人手,議論安敢到!”即使是一塊頑石,倘若人們恭敬地將之擺放在神案之上,而且世世代代去敬奉膜拜,這塊石頭也會在人們心頭產生神圣不可侵犯的力量,具有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味道。
《古文尚書》在長達上千年的歲月里,始終占據意識形態主流位置,被奉為儒家經典,它更會形成一種無形的威懾力量,高高凌駕于人們頭頂,置于思想當空。這使人不敢輕易懷疑,即使有所懷疑也是小聲嘀咕,不敢放肆議論,更不敢作學術上的深層次研究,生怕褻瀆圣賢。
但閻若璩做到了,就像今天的我們將《圣經》、《道德經》、《論語》、《古蘭經》、《金剛經》不是視為金科玉律,而只是看作一本前人寫就的哲理書籍,當作一本可以隨意批駁的油墨印刷品,那么它就會降低身段,回歸到書籍本身。
閻若璩的偉大之處,就在于沖破禁忌,推倒藩籬,“毅然悍然辭而辟之”。非天下之大勇,固不能矣!
不盲目崇拜經典,以研究的態度對待神圣之物,而且言而有據,實而有證,使存疑者豁然開朗,使異見者無言以對。無疑,這是一種值得高度提倡的科學態度和治學方法。
由此,閻若璩開創了有清一代的疑古風潮。
第五節
可讓人詫異的是,作為大師的閻若璩,其人格高度與學術成就并不等肩,甚至還可以說,二者在他身上所表現的落差極大。
康熙十七年,公元一六七八年,朝廷詔征博學鴻詞科,與黃宗羲、顧炎武、傅山等堅不應詔完全不同,閻若璩興高采烈地前去應薦,但結果卻是落選。
心有不甘的他,寓居于京師,日以論學為事,在京城學界“博物洽聞,精于考據經史,獨為諸君所推重,過從質疑,殆無虛日”。內閣大學士徐乾學敬佩他的學問,將之待為上賓,“每詩文成,必屬裁定”。
其后,他參加了徐乾學領導下的《大清一統志》等史書纂修工作。這期間,閻若璩發奮蹈厲,苦探精研,終于在公元一六八八年完成了《古文尚書疏證》。因此書的面世,他聲聞天下,名動九重。
然而,讓閻若璩一籌莫展的是,紫禁城里還是始終沒有傳來要召見他的消息?滴跞,公元一六九四年,徐乾學去世,一統志局解散,五十九歲的閻若璩只好回到故鄉。
他懷著“績學窮年,未獲一遇”的無限惆悵心情,百無聊賴地“往來蘇杭,輕舟載書冊酒茗,倘佯湖山煙水之間”,消磨歲月,排遣時光。但期待被當朝青睞,盼望從此平步青云的冀進求售之心,溫度不減,依然熾熱。
為此,閻若璩一直在苦苦等待,始終在尋找機會。
公元一七〇三年,康熙帝南巡江浙,六十八歲的閻若璩趁此機會進獻頌詩,渴望得到最高統帥的召見。這招很靈,康熙果真因其獻詩提出召見他,然而,又因為“以御舟行速,未果”。沒趕上一睹圣顏的他,為此懊喪無比。
此后不久,此時尚為皇子的胤禛,正在收羅天下名士,因久聞閻若璩大名,他便寫來手書,邀其入京。臥在病榻之上形銷骨立的閻若璩,聞聽此訊,不勝榮幸,欣喜若狂,當下就拖著六十九歲的年邁多病之軀,日夜兼程,趕赴京師。“仰天大笑出門去,吾輩豈是蓬蒿人?”他那份洋洋得意,那份春風滿面,可以想見到。
抵達京城后,他被胤禛以極高的禮節請至府邸,尊為上賓。
《道古堂集》一書記載:“世宗在潛邸,手書延請,復至京師,呼先生而不名。身雖不顯,而道則享也。”
《清史稿》中也說,他被“延人邸中,索觀所著書,每進一篇必稱善”。
《閻若璩先生年譜》記述得更為詳細:“殿下止府君跪拜,迎送執手賜坐,日索觀所著書,每進一篇,未嘗不稱善。凡飲食、藥餌、衣服及幾研、陳設諸物,罔不經心,目擊其經典。命太醫院林大文先生朝夕視,且曰:‘吾受益先生日正長。’”
然而,這一切來得太遲了。這份尊榮于閻若璩而言,已然屬于謝幕時分的鮮花與掌聲了。不久,他便因病重而倒下。生命垂危之時,他仍不忘擺擺派頭,讓人“以大床為輿,上施青紗帳,二十人輦之,移城外十五里”。他躺在車上,談笑風生,雖然氣若游絲,仍言笑自若。
康熙四十三年,公元一七〇四年,閻若璩死于京師館舍。
第六節
但,關于他人品的話題卻依然裊裊,沒有完結。
《四庫提要》里說他:“若璩學問淹通,而負氣求勝,與人辯論,往往雜以毒詬惡謔,與汪琬遂成仇釁,頗乖著書之體。”這種說法很委婉,也很含蓄,但其實已是在指責他的做人了。
閻若璩歷來被人詬病的,還不只是他的干謁求售,邀寵炫名,人們更多是指責他在著述之時的刻薄猥瑣,謔浪笑傲。
《古文尚書疏證》面世后,閻若璩暴得大名。同時代的另一位大學者毛奇齡,專門針對他作了一部《古文尚書冤詞》,與其力辯,指責閻若璩“旁搜曲引,吹毛索瘢,鍛煉成獄”。
關于這件學術公案,后代學者倒是態度鮮明,絕大多數人挺閻非毛。
毛奇齡的學問也做得很好,人卻做得極差。他負才佻達,喜歡臧否人物,筆下經常有輕薄謾罵之語。而且為人好爭、好勝,甚至不惜偽造典故以欺人,或造偽師承以樂大有本者,故而其學體系雖龐大,然缺少精準,更缺少學者應具的起碼道德。在他的《四書改錯》中,他曾將朱熹罵得狗血噴頭,一無是處,后來當他聞聽清圣祖要把朱熹升祀到孔子的大成殿,就又立刻偷偷將自己書籍的印版毀掉。
也許正因人品的原因,毛西河的《冤詞》面世后,不但無損于閻若璩,反而使毛奇齡本人更讓人不齒。大家紛紛認為:“唯固陵毛氏為《古文尚書》著《冤詞》,專以攻擊《疏證》,氣懾于其鋒焰,而不敢出聲,喙雖長而才怯也。”
錢穆先生卻不這樣認為,他持論公允地說,閻若璩與毛西河均非端士,都屬才奇行卑,他們二人在人品上“兩無足取”,都不怎么樣。“西河、潛邱,其博辨縱橫傲睨自喜之概,讀其書者,固見其呵斥先儒,譏彈前賢,上下千古,若無足置胸懷間,意氣甚盛,而其晚節之希寵戀獎,俯首下心于朝廷圣天子之前,亦復何其衰颯可憫憐之相似耶?”
據錢穆考據,閻若璩后來根據毛西河的《冤詞》所提出的批評,又重新全面修改了《古文尚書疏證》。這就說明毛的反駁有理且有力,但在修改后的《疏正》中,閻若璩“凡引《疏證》內容加以駁難者,都隱去姓名,而冠以‘或曰’”,閉口不提毛西河,“全不肯認是見西河《冤詞》后所追改”。
這樣,原來本是毛的《冤詞》駁難閻的《疏證》,現在反變成了閻的《疏證》駁斥毛的《冤詞》。錢穆說,這就是閻百詩作為考據家的不德。
第七節
非常值得一說的,還有一位叫胡渭的考據大師。
他與閻若璩生于同時,長于考據,共同致力于文獻辨偽與考訂工作,一并推動清代考據學風漸漸形成。
胡渭,字朏明,號東樵,浙江德清人。生于明崇禎六年,公元一六三三年,卒于清康熙五十三年,公元一七一四年。胡渭十二歲失父,跟隨母親避亂于山谷之間,雖遭顛沛,猶手一編不輟。一生潛心于經史,猶精輿地之學。曾與閻百詩、萬季野等共同加入《大清一統志》的纂修工作。晚歲時,他向南巡中的康熙進獻《平成頌》和《禹貢錐指》,有詔嘉獎,召至南書房值廬賜饌,賜御書詩扇,并御書“耆年篤學”四大字。
胡渭素習《尚書?禹貢》,發現漢、唐、宋代學人于地理學多有疏釁、訛誤。于是,他博稽載籍及古今經解,考其異同,撰寫《禹貢錐指》,搜采方志輿圖,闡釋《尚書?禹貢》,將九州分域、山水脈絡的沿革變化詳加說明,對于山川形勢、郡國分合同異、道里遠近,一一討論。
此書的面世,使得“古今水道山脈,條分縷析,聚米畫沙,如身歷目擊者矣”!端膸烊珪偰刻嵋吩u價該書:“宋以來……注《禹貢》者數十家,精核典瞻,此為冠矣。”從而,這部著作成為研究中國古代地理沿革的重要參考書。
然而,給當時學術與思想界最大震動與影響的,還是他的《易圖明辨》。
在《易圖明辨》中,胡渭對于河圖洛書、五行、九宮、參同、先天太極、龍圖易數、鉤隱圖、啟蒙圖書、先天后天、封變象數等等,皆引典籍舊文互相參證,告訴天下學者,圖書之說乃修煉、術數旁分“易學”之支派,而非作《易》的根柢。
他指出,先天之圖,唐以前書,絕無一字符驗,只是突然出現于北宋之初的邵雍,后來由朱熹發揚光大。但宋儒也只是取其數之巧合,沒有想到自古以來《易》的傳承授受路數,所以,《易學啟蒙》、《易本義》前九圖皆延續了陳說,而考證于《宋史?儒林列傳》,《易學啟蒙》本屬蔡元定所撰,并非朱熹自撰。至于《易本義》卷首的九圖,實是其門人依附于朱熹名義而作。
此書圍繞《周易》中的“太極”、“先天”、“后天”、“河圖”、“洛書”等等概念,一一辨析其來龍去脈,逐個厘清還原。胡渭在搜羅爬剔的精細深入考證中,最后查明宋儒易理之河的根源,原來來自宋初的華山道士陳摶。
他在《易圖明辨》中,用確鑿的史載事實證明,陳摶讀讖緯之書,出于道家修煉,演化成圖,穿鑿附會出一套性命論,輾轉傳至北宋的邵雍與周敦頤那里,混入理學體系。那么,邵雍、周敦頤所得,二程、朱熹祖述的一系列性理、天命觀,便成了無根之木。從而,緊緊依附其上的宋明道統便被釜底抽薪,變得形跡可疑,宗主錯認。
正是胡渭的揭偽指正、廓清辭辟,“河圖”、“洛書”等種種矯誣之說,妖霧立收,不攻自破。
宋儒言理、言氣、言數、言命、言心、言性,所依托的根據卻是《周易》,如此,人們終于明白,宋學只是宋學,孔學自是孔學,兩不相干。自兩宋傳來的宋明理學,不管是周子的《太極圖說》,還是朱熹的《易本義》,原來根本不是伏羲、文王、周公、孔子所秉持的儒家原旨,只是夾帶了道家私貨的歪門邪道。
這便以實證的方法,從根本上解決了先秦儒學與宋明理學的區別,使學者深信,欲求儒家思想真諦,那就得擯棄宋明理學。
和閻百詩的《古文尚書疏正》一樣,胡渭的辨偽工作對宋明理學具有釜底抽薪的作用,具有巨大的醒世作用和學術革命意義。
徐世昌在《清儒學案》中說:“東樵之學,下下古今,窮湖究委,以求其是,析其疑。故于自來說經傅會變亂之弊,埽除幾盡。治《禹貢》,辨《易圖》,有功于經學最著。與閻潛邱之證偽《古文尚書》同稱絕作。此其異乎專崇古義而不觀其通者歟!”
萬斯同對他的學術創樹意義亦極為稱道:“先生示以《易圖明辨》,則《本義》之九圖咸為駁正。采集之博,論難之正,即令予再讀書十年,必不能到,何先生之學大而能精如此!以此播于人間,《易》首之九圖即從此永廢可也。”
正是閻若璩、胡渭等人的卓越學術努力,使得發展至清初的經學,開始實現轉身,漸行漸著地向考據學方向演變。最終,到乾嘉時期呈現出汪洋恣肆之態,流光溢彩,奇葩競綻。
是的,越過閻若璩、胡渭的頭頂,向他們身后看——
以疑古、實證、考據為顯性特征的乾嘉漢學,已經悄然興起,在前方若隱若現,呼之欲出了。
- (責任編輯:中國歷史網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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